“与其说互联网技术使个人生活和情感关系变得贫乏,不如说它为社会交往和人际关系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可能,但与此同时,互联网也清空了它们迄今为止所仰赖的情感和身体资源。”
这段话来自执教于以色列希伯来大学的社会学与人类学教授伊娃·易洛思的《冷亲密》一书。易洛思关注在互联网技术加持下当代人的交友模式,认为在看似无限的交友选择背后,其实深藏着无形的盘算、虚幻的想象与自我包装,以及个体真实的失望。
在书中,易洛思提出了“情感资本主义”的概念,即情感和经济话语及实践之间彼此形塑,人们的情感生活遵循着经济关系和交换的逻辑原则。在她看来,“我们见证了一种新型文化结构的生成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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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前,华东师范大学教授毛尖、姜宇辉及同济大学副教授余明锋针对《冷亲密》一书进行对谈。本文为该对谈的缩编版本,经浦睿文化授权发布。
一、为什么爱越来越难?
姜宇辉:我写过一篇文章,研究数字时代的亲密关系,梳理了亲密关系在近现代西方思想史的脉络,从吉登斯到贝兰特,然后到易洛思。
易洛思进入中国的第一部作品是《爱,为什么痛》,书里提出了一个深刻的观点:爱和痛是不可分割的,它们是一体两面,两个过程、两个方面。
我们今天经常有误解,觉得爱就是追求幸福、追求快乐,就是把所有负面、痛苦的东西清除,留下纯粹的快乐,很享受。但其实不是这样的。如果回到西方爱的传统,回到关于爱的历史的变革——从贞洁之爱到浪漫之爱,再到合流之爱,你会发现西方的爱有个理念是“浪漫”。
“浪漫”里包含强烈的否定性维度,爱和苦痛、爱和伤害,爱和两个人之间,两个有限的人、有限的个体之间,他们的冲突、他们的矛盾、他们的对立,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。
《爱,为什么痛》
[法] 伊娃·易洛思著
叶嵘 译
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5-9
《爱,为什么痛》提醒我们,今天这个世界跟韩炳哲批判的非常接近——这是一个光滑的、透明的、连续的、没有痛苦、没有否定性、没有挫折的世界。
在今天这个世界里,对爱的误解是一个现实,大家觉得爱就是弥补人和人之间的鸿沟或者挫折的。当易洛思提出否定性、痛苦的时候,她是想用这个概念去克服、解决我们时代的一个症结或者症状。
《冷亲密》是易洛思的第一本书,第二本是《拯救现代人的灵魂》,第三本是《爱,为什么痛》,这三本书是前后递进的序列。《冷亲密》是一个起点,在书里易洛思看到了很多问题,包括“痛苦”。她说我们这个时代人人都在诉苦,每个人都在眼泪汪汪地向别人说我有多苦、我有多痛,这是一种自白文化。
毛尖:我觉得易洛思进入“情感资本主义”话题的时候,也蛮矛盾的。她一方面要批评这个东西,另一方面又没有其他方案。如果把情感资本主义打掉,情感又找不到了。
《冷亲密》提到的几个点我觉得特别好,比如“疗愈性叙事”。美剧《亿万》里的女主人公在一个超级大公司做心理疗愈师,工资超高。一个心理疗愈师怎么会工资这么高,而且位置仅次于CEO?看了《冷亲密》以后,你就会明白心理疗愈师的作用有多大。
因为她只要掌控公司里所有人的情感需求,或者说把情感上有问题的人拉回正常的位置,就会对公司的整个营销有巨大的推动。
英剧《是,大臣》里有一个情节,一个男的看上一个女的,两个人约时间,但schedule对不上,就算了。就是这样一种非常资本化或者说非常流程化的方式,《冷亲密》揭示了情感资本主义的一些营销方式,以及它在人际关系中的一些推进方式,包括疗愈性叙事。易洛思解析了疗愈性叙事怎样构成当代文学资本主义的主潮,或者说情感资本主义的主潮。
《亿万》(第一季)剧照/豆瓣
余明锋:我觉得有些东西需要解释一下。为什么这本书把疗愈性话语和情感资本主义关联?为什么一位有着批判理论传统的社会学家会来谈情感问题?
第一章里,易洛思除了谈精神分析话语的流行所完成的自我的构建,还谈了现代企业,谈了管理学的问题。
在企业管理当中,对沟通能力的强调,隐含着一种情感问题上的预设。这种预设包含两个关键词:第一个是平等,沟通就得是两个人是平等的,不是权威的命令;第二个是共情,除了平等的交流,你还得跟对方共情。
易洛思讲这样一套企业管理的语言如何进一步和精神分析的语言,以及第三套语言——也就是女性主义或者女权主义的话语——连接在一起。这个分析我觉得非常精彩。她谈的当然主要是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文化在20世纪的一个发展,而这个发展今天在我们这片大地上正在上演。
管理学和心理学话语在我国的引进,大概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,普及可能是在2000年之后。加上女性主义或者女权主义话语在21世纪流行,这三者正在形成一个共同体、一个同构。这个同构,实现了现代主体的建构。
电影《杜拉拉升职记》剧照。/豆瓣
现代主体的建构最大的特点就在于,我们原本高度变动的、像暴雨一样发生的爱情,这件不可预料的事情,它变成了可以做理性分析、可以做公共讨论、可以被理性化的一个对象。易洛思讲情感这件事如何被理性化,也就有了“情感资本主义”这个概念。
我们今天讨论“为什么爱越来越难?”,我想在这个问题之前其实还有一个问题,就是“为什么爱越来越重要?”。
这是现代性问题的一体两面。在一个高度个体化、原子化的社会,人们主要和陌生人交往,对于亲密感有着比传统社会更为普遍、更为强烈的要求。我们需要亲密感,这是现代人的一个处境。
其二,爱又越来越难。当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个体的企业主的时候,当我们要对自己感情的风险做出评估的时候,当我们要对余生的伴侣做出一系列评价、估量的时候,爱就越来越难。
二、亲密和爱是两回事
姜宇辉:亲密和爱有交集,但实际上是两回事。所以亲密其实是另外一个复杂的、多元的、丰富的理论问题。
当然你可以说,爱是一种亲密的机制,但亲密还有很多面,它涉及自我对自身的探索、自我跟他人的伦理的关系。哪些人是可以亲密的?哪些亲密关系被允许?哪些亲密关系不被允许?我们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建立亲密关系?还有商品的关系、心理治疗的关系,等等。
我想说的是,易洛思提出的情感资本主义其实既不新鲜,也没有什么深刻的。她想把情感当成批判资本主义化的一个典型的形式。但是我们读了那么多,从法兰克福学派一直读到福柯,读到鲍德里亚,也包括明锋研究的韩炳哲,资本主义化是全面性的、方方面面的,已经渗透这个世界。
乔纳森·克拉里的《24/7: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》,说的是你不光醒着的时候被异化,睡眠的时候同样被异化。后来韩炳哲在《精神政治学》里提到,我们的自由意志,人之为人最重要的东西,也已经被异化、被操控了。从生到死、从醒到睡,你生命的每个角度、你的身体跟精神的每个方面被全面异化,从这个角度来说,情感被异化简直太正常了,对吧?
《24/7: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》
[美] 乔纳森·克拉里 著
许多、沈河西 译
南京大学出版社 2021-5
余明锋:易洛思提出了一种至少值得我们认真对待的更有同理心的批判理论。她的情感资本主义,我认为比较新鲜的地方在于,通过话语而实现的自我建构,其实每个社会都是这样。在这个意义上,每个社会都在提供它的可能和压抑。
所以她对于情感资本主义的态度,也不是完全批判的,这是一个有意思的地方。当然,最终她批判“过度理性主义”,就是说现代人什么都计较、什么都算,会导致情感的无能,成为一个过度理性主义的傻瓜。
姜宇辉:明锋说得很有道理,易洛思所说的“权力”,并不仅仅是单向的,并不仅仅是福柯意义上的压抑性的假说,repression。
为什么第二章她要谈叙事?因为叙事是语言跟言语、外部跟内部、个体跟社会之间的一种互动。叙事就是说,我用的是一套大家都接受的语言,但我要用自己的方式来讲,讲述的是自己的故事。所以narration既是一个社会的规范,又是个人对自己的生命所赋予的一种秩序,或者一个story。
第三章会有一些问题。我是研究数字交往的,易洛思讲网络交际最大的问题出现在第113页:“如果真如前述所说,互联网取消了身体或者说隐匿了身体,那么,它是如何塑造情感的呢?”
互联网上的交往最大的障碍或者最大的问题是什么?就是我们没有face to face,我们没有身体或者赛场,我们所有的一切都是虚拟的,那么你怎样检验对方的sincerity或者truthfulness?
电影《电子情缘》截图。/豆瓣
怎样检验内在语言的意义?你只能用一种外部的行为。这里可能出现了一个易洛思没有办法解决的困境。
网上数字交往给我们提供了很多机会。在日常的、线下的交往之中,我们有很多障碍,比如说你明明爱那个女生,但是你很矮、很穷,穿得破破烂烂的,她一看到你就说“这不行的”。但如果在网上,你们可以多少平等地表达自己的思想,可以用灵魂的方式、精神的方式进行沟通,突破现实世界里身份、地位、财富、性别等因素的束缚。
在网上可以更好地实现交往的本质,就是灵魂,soul to soul。所以很多人包括拜厄姆,都说网络交往有好处。但是回到真诚性或者真实性这个问题,网络交往真诚性的标准、它的底线在哪里,我也一直很困惑。
所以易洛思提出的,也是我一直想追问的:数字时代何以求真?不仅仅是数字交往,数字影像、数字思考,包括各种各样的数字文化,它背后的真诚性、真理性的标准到底是什么?
毛尖:伊恩·麦克尤恩的小说《在切瑟尔海滩上》里,女主人公在新婚之夜和丈夫不能进入性爱关系,她就逃开了,和丈夫分开了。很多年后,她丈夫去看她,有一段心理独白:如果我当初能接受没有性爱的婚姻,说不定我们现在会过得更好,我们可以进入一个可能比有性爱的关系更持久、更伟大的爱的状态。
当代有非常多的文本是处理这样的问题的,就是说如果不能进入性爱,甚至不能进入那种身体的、很亲密的关系,我们是不是也可以有爱?这是20世纪后半期,包括21世纪的大量小说的一个追问。
《冷亲密》就是在追问亲密和爱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。易洛思不一定提供解决方案,甚至她的很多观点可能是保守的,比如她对爱的理解其实还是浪漫爱,还是19世纪的。到了21世纪,是不是有一些爱的新的可能性?现代小说其实是在重新定义爱、重新定义亲密。
《在切瑟尔海滩上》
[英] 伊恩·麦克尤恩著
黄昱宁 译
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8-6
三、情感是最容易被模拟、计算、操控的
余明锋:今天,是什么东西在建构我们的情感自我?大家想想这个问题。至少就我的观察,比如说星座,我觉得特别流行。
易洛思有一个观点,当社会上流行一套情感话语的时候,它其实是反过来在建构我们的自我理解。为什么会流行血型、星座这些话语,我想是因为现代人在情感问题上的一种困境。一方面我们非常需要情感,另一方面又不愿意让它失控,这个时候就需要有一些我称为“伪科学”的语言的存在。
她在分析为什么我们到了今天这一步,就是现代自我的建构,如何通过精神分析的话语,然后通过互联网、通过现代技术,使得它有一种建构的可能。
我看的时候在想,她谈的可能是互联网初期的那种形态。那个时候我们中国还是论坛时代,网恋还带有很强的浪漫性质。今天人们用微信谈恋爱,这里面有很多东西值得分析。微信聊天话不能太长,还经常伴随各种图片。当我们用标准化的笑脸传达自我的时候,它永远是不精确的,而对方的理解永远是脱离你的肉身语境的。
毛尖:但它有时候也会帮那些特别害羞的人通过表情包把意思更进一步。用表情包献一朵玫瑰没什么,但如果用话语表达,说“我送一朵玫瑰给你”,就不行,对吧?
姜宇辉:比如说“我爱你”,在网上可以用100万种方式表达,给对方发个熊、发个猫、发个兔子。
余明锋:其实我觉得可以接着易洛思的思路,把她对于互联网恋情的这种比较单面的分析丰富化。
姜宇辉:承接明锋刚才说的,今天的情感资本主义到了什么样的境地跟地步?
2005年出现一个新词叫“emotioneering”,emotion后面加engineering,情感工程。美国游戏设计师戴维·弗里曼写了《游戏情感设计》这本书,他说我们应该像组装机器一样,把人当成一个情感的机器组装在一起。
他把人的情感剖析成要素,一个要素里有各种各样的细节。当他设计游戏时,就把你当成机器:什么时候笑、什么时候哭,哭到什么程度、笑到什么程度,都有一个细致的表格。多少痛苦搭配多少愉快,在这个游戏里你要打多少关,然后获得什么样的痛苦和快乐。
今天则出现了一个词,叫做“affective computing”,情感计算。很多人说人身上最不能被AI模拟或者取代的是情感,恰恰相反,情感是最容易被模拟、计算、操控的。因为情感最内在、最微观、最多变。如果AI或者说数字资本主义真的想操控你,一定会控制你身上那些细节的、微观的,能够渗透你内心深处的东西。
《她》讲述了人类与AI相爱的故事。/豆瓣
如果易洛思老师再写一本书,我建议她研究一下电子游戏里的情感计算和情感设计,这会让她对今天的数字资本主义有一种全新的看法。玩一玩那些铺天盖地的数字游戏,包括游戏化的人际交往等东西,你会发现情感已经被操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。每一个细节、每一个方面,都会有算法,通过算法精确地掌控你。
在这样一个情感计算、情感设计、情感操控、情感工程的时代,怎样唤起人和人之间丰富的、有意义的、有意味的情感,以及有意味的体验,这是很重要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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